在香港,人与人的缘分好像很浅。擦肩而过,似乎就是永远。
那,不如保持客气。
反正在彼此的生活里失去,大家似乎都觉得没有关系?
我的工作需要和客人面对面。
十年里,见过步步紧逼的客人、打着惨情的噱头想拿好处的客人、负评加胡搅蛮缠的客人。
所以,遑论交心,也从不奢望。
不过,这个观念在最近发生了改变。
这个改变是因为Z先生。
一位我服务了十年、和我年龄相差四十岁的香港客人。
说来惭愧。公事上,我们需要合作。
但私下里,我一直在Z先生的默默支持和鼓励下向前走。
人与人的相遇,可能并非必然。
正如Z先生所说,从一开始,他对我有种奇怪的使命感。
那究竟是什么使命感,驱使他在这十年一直默默地支持和鼓励我呢?
我们十年前的初遇,Z先生记得一清二楚:
“虽然你不是香港本地女生,但你说话的时候比其他女生更加斯文。”
反而是我,搜索自己对他最初的记忆,已经全无印象。
这么多年,Z先生很少投诉,反而每次变着法鼓励我。
我开始慢慢放下戒备的心理。
每年的农历新年,就是大家收红包的时候。香港的礼俗是,客人也会给服务业提供者派发红包。
大家可能见过面额不等的红包,这没有什么稀奇。
通常我是在农历十五拆红包。
当拆到这封红包的时候,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:
“谁在里头放了一张1985年的香港纸币给我?”
确认是Z先生没错后,我的想法是:“哎哟,亏了,这张纸币花不出去了。(因为要保存起来)”
像这种不起眼、又要花心思的小举动,Z先生做了很多。
譬如听说我家的长辈需要一些医疗建议,作为经历丰富的老人,他毫不保留地和我分享用家心得。
下一次见面的时候,他还送了一些带着祝福的小礼物:
“这些小东西不值钱,是我的小小心意。希望你家人快点好起来。”
十年间,Z先生给我的印象一直是满头白发和他嘴边永远的浅浅微笑。
就是类似这样的慈祥老人
Z先生是一个重视家庭、肯为家庭牺牲的人。一把年纪,仍然终日在职场和家庭之间奔波。
大抵因为自己也建立了家庭,才对他有更多的理解。
Z先生有位常年患病的太太需要照顾,还有孩子同住。
他自己要一人照顾一家几口,却甚少怨言。
前几年,我刚做新手妈妈,满脑子都是孩子。
Z先生觉察到我的变化。他问:“你是不是想做全职太太?”
可能觉得这个问题太过私人化,他很小心地修正说:
“我其实很怕你成为全职太太。我怕下次见面的时候,少了张熟面孔。”
他欲言又止。我当时没有深究。
等到我这几年稳定下来,他看机会合适,就再提及:
“我其实不是太建议你做全职太太,虽然我看得出你也很重视家庭和孩子。”
今年似乎流年不顺。屡屡挫败,公司人事更替频繁。
跨时差的职场批斗,在某一天凌晨两点,突然成为压垮我的稻草。
一支又一支飞来的无影箭,让我满腹委屈,又无人可以诉说。
不可以泪洒人前,似乎是职场的定律。
那一天阳光灿烂。Z先生如常到访。
多年累积下的默契,他感觉我有点不太对劲。
他首先分享他看到的,我身上的闪光点。
我开始逐片逐片找回自己,也开始静下心来,听他分享人生。
“我二十几岁已经离开香港去外国独立生活。适应新环境、新语言。
我一直工作到现在这个年龄,表面上,好像岁月静好。太太温婉,家庭美满。
我只是没有撕开岁月伤疤的那面给你看。
我和太太结婚后,不久诞下小朋友。对育儿一腔热情的她决定做全职太太。
她当时在公司的职位并不低,是公司管理层的得力助手。
得知她辞职的消息,她的上司还特意登门造访,让我把太太在公司留下来。
我太太坚持她的决定。我也决定全力支持她的决定。
财务上,从九十年代到现在,我每月坚持抽出两万港币给太太作为家庭支出;
家庭责任上,我力所能及照顾家庭,尽量抽出时间陪伴家人。
太太从二十几岁之后,就再没工作过。家庭就是她的主场。
但也因为这样,她开始疑神疑鬼,变得不太自信。
就算是很小的事情,我和她之间也能造成很大的误会。
我竭尽全力做个好父亲和好丈夫的角色,但是还要被误会那么多年。你的委屈我懂。
当年,我不太干涉太太想做的事情,包括怎样照顾孩子。
这么多年的光阴里,她完全透支了自己,只为怎样把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。
即使我不断提醒说,点到即止就好。身体扛不住,什么都免谈。
我看到现在的你,就像看到当年的太太。她爱孩子,甚至爱得忘记了自己。
如果可以回到当年,我想我会力劝我太太,重新考虑这个决定。”
言毕,Z先生闭了闭眼。他慢慢地回了回神,缓了缓。
“你知道吗?这就是我初识你,为什么有种奇怪的使命感。”
他向我确认,目前时间尚为宽裕之后,再接着说:
“同样,我对自己有多少剩下的时间,也略知一二。
我所有的准备也已经做好。
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,我想我的一生应该没有遗憾。
我自问,我这一生,都很努力地做一位称职的好爸爸、好丈夫。
我,这一生没有愧对家庭里的任何人。”
听到这里,我的眼眶红了。
Z先生,十年里的头一次,把自己的盔甲一层一层卸掉给我看。
和他相比,我遭遇的那些事,简直不值一提。
人生除了生死,其他的都是小事。
生命是一袭华丽的长袍,爬满了虱子。
这次谈话的结尾,让我想起了一出陈年旧戏。
电视剧里,男女主角十八年前分手后,男主角就不知所踪。
女主角不停寻觅,知道了真相后,很后悔当年的无知、吵架和放手。
痛苦挣扎了十几年,她决定放下。
结局里,十八年后、画着浓浓烟熏妆、朋克装扮的佘诗曼,放下一直以来冷酷的表情。
对着十八年前,站在十字路口、犹豫要不要挽回分手决定的自己,大声喊道:
“返转头呀!(回头呀!)”
如果可以拨回时钟,人生可以再做一次选择,那结局又是怎样?